从《4分33秒》到偶发艺术

2022-09-10

1952年美国实验音乐家大卫·图德(David Tudor)在钢琴前演奏了4分33秒,也就是这首作品几近影响了当时西方前卫艺术的格局。然而在这4分33秒之中,大卫·图德手指不触琴键,并没有真正的演奏,台上似乎仅仅是寂静无声了4分33秒而已。作为在当时极具前锋性的实验艺术作品,有人将之解读为“无声也是一种音乐”,但是仔细了解一下它的作者约翰·凯奇(John cage),便可以发现这其实是一种误读。

凯奇年轻的时候在波莫纳学院修的是神学,但是两年后他便说服父母退学游学欧洲。在欧洲时他勇于尝试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从文学、建筑、绘画乃至音乐。直到他二十一岁时才以音乐作为主要的方向,当时他在西方现代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阿诺尔德·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之下学习了两年。虽然凯奇很欣赏他的老师,勋伯格对于凯奇一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是在音乐上凯奇始终找不到勋伯格所言的和谐,最终他还是离开了勋伯格。多年后勋伯格回忆凯奇说道“他是一个,嗯……他当然不是一个作曲家,他是一个天才的发明家[1]。”

有理由相信,在十几年之后,凯奇终于找到了一种适合于他的“和谐”。四十年代中叶,凯奇遭遇了他事业上的危机,普通大众越来越难以接受并理解他们这些前卫艺术家的工作,这间接促使凯奇在艺术理念上寻找新的融合元素。他当时接触到了印度哲学、佛教、中国的易经,但是真正富有体系并影响到他日后理念的还应当是禅宗,这可以从凯奇1950年前后的作品中看出,凯奇在当时也意识到他将要创作出的这些作品“在西方文化的背景下是不可理解的”,他曾极其不情愿的写下“我不希望它出现,甚至对于我而言,它很容易做也可能成为一个笑话。”[2]凯奇在五十年代初聆听了铃木大拙(Daisetsu Teitaro Suzuki)禅师的讲座,当时这一系列的讲座吸引了很多艺术圈内的人士。铃木不仅在禅学上是一位明觉见性的宗师,同时也是一名出色的翻译家,他当时被聘请为哥伦比亚大学的客座教授为听众传授禅学。与传统的禅宗大师不同,从他的多部著作中都可以看出铃木十分了解西方的各种思想与哲学,在面临各种质疑与非难的同时也在一步步完善禅学的思想,使之与时代相接轨。当时铃木大拙所带去的禅学,引起了整个西方的强烈反响,从阿瑟·丹托(Arthur Coleman Danto)到萨特、海德格尔等都直言受之影响,禅学所带去的东方思维对于强调理性逻辑分析的西方世界是一种精神性的互补,为西方人打开另一种开放的精神性生活态度。也就是在接触了禅学不久之后,凯奇作出了《4分33秒》,这首作品也应潮流而动,被时代推向了风口浪尖。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同时也是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发展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在美国政府的文化战略推行下,形式主义绘画的理论旗手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所确立的现代主义绘画准则垄断了官方艺术批评的话语权,各流派艺术被一个个打上了标签,并被冠以高艺术、低艺术、精英艺术、平民艺术、高雅艺术、媚俗艺术之名,这不仅招致很多艺术流派和艺术家的不满,也激起了“被剥夺”了欣赏“高艺术”能力的普通民众的愤怒。虽然格林·伯格腹背受敌,他的理论即轻视了前面的超现实主义等重要的艺术流派,也敌视了后面他所视为庸俗艺术的波普艺术,但当时很多艺术家也仅仅只是从形式手段上对抗这种艺术界内的极权主义,有些人也试图从理性理论上寻找支持。然而作为现代主义的批判态度,其根源来自于西方的理性主义精神,以理性对抗理性或许是一种不错的策略,但是凯奇所受到影响的禅学则直接脱离了西方精神的理性根基,以一种非逻辑的新姿态超然于外,直接或间接的促使西方艺术走向了一个新的方向,而《4分33秒》的意义在此刻也不再仅依附凯奇个体,它在时代的发展中被推到了与现代主义对话的另一个美学领域。

现在让我们回到《4分33秒》上,凯奇在波莫纳学院时就曾受到过杜尚(Marcel Duchamp)的思想影响,直至四十年代他遇到了杜尚本人,两人私交甚好,杜尚无疑是影响凯奇艺术理念的重要人物,事实上凯奇也正是在杜尚的理念上往前走了一步。如果说凯奇一开始将日常生活中的声音作为元素引入到音乐之中,是意图消解日常生活与艺术的界限以作为二十世纪初反理性反逻辑思潮的回响,那么再往前走一步便是消除反理性的主体,这也是《4分33秒》另一层的意义,从中可以一窥偶发艺术前端。《4分33秒》全程一共有三个阶段,在最开始大卫·图德坐在钢琴前,打开琴盖却始终没有开始弹奏,台下的听众在一片寂静之中等待,到了中期虽然一部分听众还在耐心等待,然而有些人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大部分人都处于彷徨与困惑之中。直到最后整个大厅内已经开始喧哗吵闹起来,一些人甚至觉得自己受到欺骗开始愤怒的叫嚷,这时图德起身鞠躬结束了他的“演奏”。有很多人认为《4分33秒》是无声的,然而凯奇自己在作品演奏之后给出了一些解释,“他们以为这是无声的,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听,这首音乐里充满了偶发的声音。在第一乐章中你能到鼓动的风声,第二乐章有雨在屋顶上敲打的声音,到第三乐章他们自己就发出有意思的声音了。”显然,凯奇在这里已经彻底消解了音乐与日常声音之间的界限,让平常生活中偶发的声音成为了这首音乐的全部旋律,但这首音乐还具有另外一层重要的含义,即听众们在这场“音乐演出”中的参与。听众们在这4分33秒之中可以选择聆听自己所想听到的声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艺术接受者在此时变成了艺术创作者,每一个听众都有自己的控制权,每一个人都成为了《4分33秒》的作者,在这一层面上凯奇消解艺术家与普通人之间的界限,就如博伊斯所言“人人都是艺术家”。但同时,每个人又不是《4分33秒》的作者,这些声音实际上来自于自然与生活之中偶然的发出,而每一个听众也并不完全掌控自己所希望听到的,在这种层面上来说,《4分33秒》并没有作者,此时此刻,作为艺术作品创作的主体也已经消失。

在解读《4分33秒》的同时,也应当将它置于禅学的语境之中,凯奇想传递出的也正是一种“开悟”,很多听众没有听到所谓的音乐,一方面是有意识的审美期待所致,而另一方面则是并未打开一种新的审美感官。但事实上,在禅学语境下却无法用字面语言将《4分33秒》的含义传达给他人,这种感性生活的经验需要直觉去体察,禅学的方法论本身就是非理性非逻辑的,而是感性直觉的。在禅中,个人的经验是一切的根本,缺乏经验背景则无法了解任何理念,这既是一种创作法也是一种接受法,是一种完全有别与西方思维模式下的新的审美格局。每一个人从《4分33秒》中所获得的理解是不同的,这是不同个人从听觉联觉到感性经验而获得的。“人们总认为禅是非常抽象的,其实禅是非常具体的,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所有经验,无一不是禅机,所以禅不能离开生活,离开了生活便没有了禅。”“禅在本质上是一种见性的功夫,是挣脱桎梏走向自由之路。”禅性的审美让人从深陷于二元论与理性逻辑思维的困顿中解脱出来,使人们走出自己所建的逻辑巨塔,走出这件已经压抑人生命本能的陈朽构造,赋予生活更多感性的美。不同与那些试图超越感官、超越自然寻找所谓表象下的真象而建立起与真实世界对立的超感性世界的虚无主义,禅不构建于二法对立,而是让人真正达到一种主客统一的境界,所谓最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也正是如此,一切外化的美都来自于自我。因此,《4分33秒》准确的说应当是一件概念艺术作品,它真正的要传达的是一种更具后现代模式的审美思维与方式,探讨音乐的本质,而作品本身的内容则渐入其次。

之后凯奇将他的观念带到了黑山学院(Black Mountain College),影响了一批人并产生了美国六十年代的激浪派以及偶发艺术、身体艺术、表演艺术等新的艺术形式。波普艺术主将罗伯特·劳申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在凯奇的影响下就开始使用日常的生活用品,如垃圾、贴画、报纸、动植物标本来作画,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坦言自己是在看见劳申伯格在作品中采用这些日常俗物后才大胆尝试用汤罐头、女明星这类作品题材。现代舞舞蹈家库宁汉(Merce Cunningham)在他的舞蹈中既无需伴奏也无需叙事内容,不追求故事性的表达和心理状态的探索,舞蹈和音乐之间也不再共享同一的时间结构,所追求就是人性自在的偶发动作,而这些偶发的因素却又内含秩序。事实上劳申伯格与库宁汉的艺术理念都来自于凯奇,如果说凯奇的《4分33秒》是无声之乐,劳申伯格的绘画则是无绘之画,而库宁汉的现代舞则是一种无舞之蹈了。1956到1958年之间艾伦·卡普洛(Allan Kaprow)在社会研究新学院(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时也受到了凯奇的影响,他非常感兴趣凯奇在艺术创作中所运用到的偶发和无序的元素,而这些都来源于凯奇对于禅的领悟和借用,卡普洛也因此采用了一种新的非前置意图、非理性的审美表达,将艺术观众变成能动的对象。亚德里安·亨利在他的权威性著作《环境艺术与偶发艺术》中将卡普洛定义为偶发艺术产生的中心人物,但溯其之源来看偶发艺术之“偶然”可以被看做是伴生,而非刻意之强调。卡普洛最著名的偶发艺术大概都产生于1961至1962年,但是他最具典型特点的作品应该是1964年的“EAT”,这件作品的脚本在一个洞穴内进行,内里都是交错的木板和水坑、溪流。加拿大剧作家加里·波特(Gary Botting)对其进行过这样的描述“观光者们穿越过一扇老旧的门,随后进入黑暗之中,在穿过狭窄的的走廊后到了一个仅由普通灯泡照明的平台之上,有一位女孩为每个观光者提供红酒或白酒。天花板上挂着苹果和一串一串的香蕉,同时还有一个女孩在电炉上炸着香蕉馅饼……一个只能爬梯子到达的小山洞里,一名表演者将熟土豆切开、撒盐并散发出去,另一个木屋里有面包和果酱提供……游客在这里可以任意吃一个小时。表演者与游客之间只有互动并没有对话。”波特指出“EAT”意在调动人们的全部感官,它伴随着一个富有韵律、重复跳动的节拍器,这个节拍器被设置为人类心脏跳动的节奏,模拟着仪式性的击鼓,游客从物理、精神、情感乃至神秘性上获得了一种交融性的体验[4] 。

偶发艺术强调艺术与环境的有机结合,在这种结合下艺术已经不单是一件作品,而是一种精心创造的氛围与体验,是一种主客体交融统一相互作用下的整体,使生活以一种新的面貌呈现给人们,在这一方面卡普洛曾这么说道“偶发艺术让我们在这一刻摆脱陈规,完全感受到艺术与生命的自然……。”[5] 而铃木大拙也曾在书中写道,“禅学的精髓在于对生活和一般事物获得一种新的观点。这意思是说如果我们想了解禅的内在生命,就要抛弃那些支配我们日常生活的思维习惯……”[6] ,“……悟可以解释为对事物本性的一种直觉的察照,与分析或逻辑的了解完全相反……或者,我们可以说,悟了以后,我们是用一种意料不到的感觉角度去看待整个环境的”[7] ,它们之间是影响亦或是不谋而合,但也正是这种内在的联系有着深刻的研究价值。

摘要:《4分33秒》的作者约翰·凯奇作为影响偶然艺术、激浪派的重要人物,他在艺术理念上受到杜尚、印度哲学、禅学和易经的影响。他自己的理念也影响了一批人,从《4分33秒》这件作品开始,以禅学思维的视角观察这一脉络,探究凯奇与艾伦·卡普洛艺术理念的内在联系,浅析艺术发展的另一种思维模式。

关键词:约翰·凯奇,《4分33秒》,禅,偶发艺术,艾伦·卡普洛

参考文献

[1] Kostelanetz 2003,6

[2] Revill 1993,164.

[3] Gutmann Peter"John Cage and t he Avant-Garde:The Sounds of Silence".Retrieved April 4,2007

[4] Gary Botting,Happenings,p.15

[5] Wardrip-Fruin,1986

[6] 铃木大拙:《禅与生活》,p.65

[7] 铃木大拙:《禅与生活》,p.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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